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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毒少女的自白

2000-01-26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编者按:

德国少女克莉斯蒂安妮12岁在一家基督教的俱乐部里吸上了大麻,13岁在一家迪斯科舞厅吸了海洛因。她吸毒成瘾后,上午去学校,下午跟同样也嗜毒成瘾的朋友们到动物园火车站去当雏妓,弄钱买毒品。她妈妈有两年之久对女儿的双重生活一无所知。克莉斯蒂安妮以细致入微的回忆和毫无保留的坦率报告了这些被视为不可救药的孩子的命运。

《明镜》周刊的编辑凯·赫尔曼和他的合作者霍斯特·利克在克莉斯蒂安妮作为证人在一个案件中陈述证词时与她相遇,双方商定进行一次采访。原定两小时的采访变成了两个月。克莉斯蒂安妮的细致入微的回忆洋洋洒洒近20万言。近期,本书中译本已由漓江出版社推出。以下所选,为书中主人公戒毒经历的回忆。

我已经几乎记不清那段时候的详细情况了,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存储到大脑细胞之中。就这样一直到了一九七七年一月底的一个星期天。大清早我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家。本来我的心情挺好。我躺在床上,想象着自己是个刚刚跳舞归来的年轻女孩,认识了一个非常可爱的男孩,而且已经爱上了他。我只有在做梦并且在梦中是完全不一样的人时才有好心情。我最乐意梦见自己是个快乐的少女,就像可口可乐的广告上那样快乐。

中午,妈妈叫醒了我,给我把饭送到了床边。星期天只要我在家,而不是去戴特列夫那儿,妈妈就总是把饭送到我床边。我勉强咽了几口。除了酸奶、乳酪和布丁以外,我已经咽不下别的东西。随后,我抓起我的白色塑料袋。这个塑料袋已经很破旧,没了提手,到处都扯破了,因为我除了注射器以外有时也把我的上衣塞进去。我对什么都不在乎,根本没想到弄个新的塑料袋。当我拎着塑料袋经过妈妈身边踱进浴室时,我太无所谓了,什么也没想,就随手锁上了浴室门。在我们家里,平时没人锁上浴室门。我像每天一样照照镜子,看见一张十分消瘦的陌生的脸。我已经好久没有在镜子里看自己了。这张脸不属于我,这个十分消瘦的身子也不像是我的。我根本就不再感觉到它了,即使我病了,它也没有反应。海洛因使得它对任何疼痛或者饥饿乃至高烧都全无知觉了。这个身子只对毒瘾发作有反应。

我站在镜了前准备扎针。我特别渴望扎针,因为我有M粉。这跟平时市场上的白色或褐色的海洛因不同,是一种带灰绿色斑点的粉末。它是特别不纯净的毒品,可是能产生一种闪电般的快感。它对心脏很有害,因此,在用量上要格外小心。若是使用M药粉过量,人就会完蛋。可是,我强烈渴望能享受到这种M粉的快感。

我把针头扎进胳臂上的静脉血管里,拉动针管,马上就有血冒了出来。我已经把M粉过滤了几遍,但它还是很不洁净。接着就出了事,针头堵住了。在这么个节骨眼上,这大概是吸毒者可能碰上的最糟糕的事了。因为如果吸入针筒的血凝结成块,那就毫无办法了,只能把毒品丢掉。

总之,我是抽不回来了。于是我又用力按,想把污垢挤出针头。实在走运,我总算把药打进去了。我又一次往回抽,以便把最后剩下的一点也推进去。这时,针头又堵住了,我大为恼怒。只还有八到十秒的时间就会产生那种闪电般的快感。于是我又用全力按,注射器忽然迸开了,鲜血四下喷溅。

那种瞬间快感就像发疯似的,我不得不抱紧头,在心脏部位感受到一种厉害的痉挛。头嗡嗡响,就好像有人在用大锤砸,头皮上好像有千万根针在刺痒。然后,我的左臂完全麻痹了。

等到我又能动弹了,就拿起海绵刷子,想把血洗掉。到处都溅了血,在洗脸池里,镜子上和墙上都有。幸而一切都上过油漆,不难抹掉血迹。我正在擦洗,妈妈来打门了。她大叫:“快开门。让我进去!你怎么锁上了?这可真是个新习惯。”

我说:“住口,我马上就完!”我实在很恼火她偏偏在这个时候来烦扰我,便手忙脚乱地擦。在忙乱中我忽略了几点血污,还把一块沾了血的抹布丢在了洗脸池里。于是我打开门,妈妈从我身旁冲进了浴室。我一点也不担心,心想,她肯定是急于撒尿吧。我拿起塑料袋回到了我的房间,躺在床上,点燃了一支烟。

香烟刚点燃,妈妈就闯了进来,吼道:“你吸毒了!”

我说:“胡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这时她扑到我身上,用强力扳直我的胳臂。我没怎么反抗。妈妈立刻就看见了新扎的针眼。她抄起我的塑料袋,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床上。注射器掉了出来,还有很多香烟的碎屑,以及一小打锡纸。锡纸里曾包过海洛因。当我没有了毒品而又毒瘾发作时,就用指甲尖从纸上刮下最后的粉未,从而给自己扎一针。

从塑料袋里掉出来的所有东西当然向妈妈充分地证明了我的毒瘾。她显然已经明白了浴室里的一切。她不仅发现了那块沾了血的抹布以及血污,而且还在我加热毒品的勺子上发现了炭黑。当时,她已在报刊上读到过种种关于海洛因的文字,可以对这一切迅速地作出解释。

我也很快就不再否认了。虽然我刚刚注射了一针M粉,我还是软了下来。我大哭,说不出一句话。妈妈什么都不说,直发抖,感到震惊。她走出我的房间,我听见她怎么告诉她的男友克劳斯。她又回来了,似乎平静了一些,问道:“难道你就不能想点办法?你不想戒掉吗?”

我说:“妈妈,我很想戒掉。这是真心话,相信我。我真想摆脱这讨厌的事儿。”

她说;“那好吧,咱们一起试试。要是你戒毒,我就请假,整天陪着你。咱们今天就马上开始戒!”

我说:“这好极了。可是还有一件事,没有戴特列夫可不行。我需要戴特列夫,他也需要我。他也想戒。我们已商量过多次。我们想现在就戒,一起戒。”

妈妈听了不知所措,说:“啊,戴特列夫,他也吸毒?”她一直觉得戴特列夫挺讨人喜欢,很高兴我交了这么好的男友。我答道:“戴特列夫当然也吸毒。你以为是我一个人吸?戴特列夫绝不会许可。但是,他也不会容忍我甩开他戒毒。”

清早,戴特列夫果然来到了我们家门口。他父亲马上就找到了他。戴特列夫已经毒瘾发作了。我觉得他真好。他没有赶紧去扎一针,而是毒瘾发作了仍然来找我。他可以想见我已经没有毒品了。他说,既然我们开始戒毒,他愿意跟我处于同样的高度。他真好。

戴特列夫像我一样真心想戒毒。他也很高兴情况是这样。可是,我们俩不清楚——就像我们的父母亲一样不清楚——如果两个相好的瘾君子在一起尝试戒毒,那可是荒谬极了。因为不知什么时候一方就会影响另一方,摇摇摆摆直到下一次又扎针。也就是说,当时我们就已经从别人的讲述中知道了这一点。但是我们仍抱有幻想。我们一直认为,我们跟其他吸毒者不一样。反正我们无法想象,我们俩能分开来做什么重要的事情。

上午,我们靠戴特列夫父亲的药片挺过去了。我们还互相聊天,用粉红色描绘我们戒毒后的生活。我们互相保证,在今后的日子里勇敢地挺住。尽管疼痛已经开始,我们仍然十分愉快。

下午,麻烦来了。我们不停地吞服那些药片,接着又猛灌葡萄酒、可是仍无济于事。突然,我的两腿不听使唤了,在?窝处感到有一种很大的压力。我躺在地板上,把两腿伸直。我试图先绷紧腿部的肌肉,再放松。可是,我已经控制不住肌肉了。我把两腿往柜子上按。它们就撑在那儿,现在两条腿离不开柜子了。我在地板上打滚。不知怎么两脚就是贴在柜子上。

我浑身被冷汗湿透了。我感到很冷,直发抖,冷汗顺着脸淌进眼睛里。这种汗水臭得很。我心想,现在从你身上排出来的正是臭得要命的毒素。我确确实实觉得就像是在驱除恶魔。

戴特列夫比我更严重。他难受极了,冷得发抖,接着又突然脱掉了毛衣。他坐到窗角我那张椅子上,两条腿不停地乱动,活像是坐着奔跑。两条细如麻秆儿的腿剧烈的震颤来回乱动。他不停地擦掉脸上的汗,发抖不止。这已经不再是颤抖了。他蜷缩成一团,一边叫喊着。胃痉挛。

戴特列夫比我还臭,整个小房间里弥漫着我们身上的臭味。我想起曾听说过,吸毒者之间的友谊在戒毒成功之后总是毁掉了。可是我又想,即使戴特列夫这么臭,我也仍然爱他。

戴特列夫站起来,不知怎么摸到了我房间里的镜子前,说:“我实在受不了啦。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我无法回答他,没有力气给他鼓劲儿。我尽量不去像他那样想,竭力集中心思读一本荒诞的恐怖小说,胡乱地翻看一份报纸,结果把它撕破了。

我的嘴和喉咙干得要命,可是嘴里又满是唾液。我咽不下去,开始咳嗽。我越是使劲地往下咽唾沫,咳嗽就越发厉害。我咳得咽不过气来,根本止不住,然后就开始呕吐。我把地毯吐脏了,到处都是我吐到地毯上的白沫儿。我想,就像以前我的哈巴狗吃了青草那样,咳嗽和呕吐怎么也止不住。

我妈妈大部分时间都在客厅里。她有时进来看看我们,可是也无可奈何。她几次跑到购物中心去,买回一些我们实在咽不下的东西。现在,她又给我拿来了麦芽止咳糖。这果然不同,咳嗽止住了。妈妈清除了地上的呕吐物。她实在太好了,可是我连一声“谢谢”都没说。

不知什么时候,药片和葡萄酒开始产生效用了。我吃了五片安定,两片镇静片,接着又灌了几乎一整瓶葡萄酒。此后,一个正常的人恐怕会昏睡好几天。而我的身体中毒已深,对这种毒已几乎没有反应了。不过,我至少平静了一些,就躺在我的床上。我们在床边还安了一张卧榻,戴特列夫然后也躺到那上面。我们谁也不碰谁,每个人都忙于照料自己。我进入了一种半睡眠状态。我睡着了,同时却又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咬牙忍受着那该死的疼痛。我做梦和思考,一切都乱七八糟。我想,每一个人,尤其是我妈妈,都能看透我。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出我十分肮脏的想法。每一个人都想必看出了我是一个讨人嫌的废物。我憎恨我的身体,要是它能离开我死去,我会很高兴。

晚上,我又一下子吃了好几片药。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这已经足够缓慢致死了,然而我只不过是熟睡了几个小时。我梦见自己是一只狗,一直受到人们的善待,却又突然被关进了一个狗笼,折磨至死,然后就惊醒了。戴特列夫的胳臂来回乱挥,打到了我。灯亮着,在我的床边放着一碗水和一块毛巾,是我妈妈放在这儿的。我把汗水从脸上擦掉。

戴特列夫的全身都在动,尽管他似乎在酣睡。他的身子来回动,两腿乱蹬,有时候两臂也乱挥。

我觉得好一些了,有了力气用毛巾擦掉戴特列夫额头上的汗。他浑然不知。我明白自己仍然深爱着他。后来我又睡着了,在半睡半醒中发觉戴特列夫用手摸我,抚摩我的头发。

第三天,我们已经好多了。我们当然一直在服药,不仅服瓦列隆。我们继续服用大量的安定,再接着灌葡萄酒。我们心情很好,尽管我们中毒的身体有时仍抵制戒毒。第三天晚上,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亲热之后又睡到了一起。因为有了毒瘾,在一起睡的需求就越来越少。自从戴特列夫使我破了贞后,这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睡时没沾海洛因,真是棒极了。我们发觉,我们已很久没有这么亲热了。我们在床上躺了好几个小时,互相爱抚依然在出汗的身子。本来,第四天我们就可以正常起床了,可是,我们又在床上躺了三天,互相爱抚,让我妈妈照顾我们,服瓦列隆和饮葡萄酒。我们对自己说,这样一次戒毒并非那么难受,很高兴自己摆脱了海洛因。

第七天,我们起来了。我妈妈很高兴我们已经受往了考验。她十分高兴地亲吻我们。在这个星期里,我跟妈妈建立了一种全新的关系。我对她怀有一种既像真正的友谊又是感激的心情。我也非常高兴我有戴特列夫。我又一次想,这么好的小伙子在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毕竟是甘苦与共,他马上就不假思索地跟我一起戒了毒。我们的爱并没有像其他吸毒者那样因为戒毒毁掉,而是更加深挚了,这实在了不起。

我们告诉我妈妈,在我的小房间里憋了一个星期之后,我们想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她觉得很对。戴特列夫问:“咱们到底去哪儿?”我没有主意地望着他。我确实没有主意。我们现在才意识到了我们其实已无处可去。我们的所有朋友都是瘾君子。我们熟悉的所有场所,我们感到宛如家里的地方,也就是海洛因圈子。我们跟大麻圈子早就没有联系了。

差不多坚持了四个星期,我们实际实现了我们的打算。我们谁也不再去拉客。只有在别人给我们时,或者在我们搞到钱时,我们才扎一针。只是不过我们越来越希望能找到给我们毒品,或者是我们用某种方法弄到钱。自然了,我们从来也不承认这一点。

这几个星期是一段十分美好的时候。我还不用去上学,因为妈妈想让我在戒掉海洛因的最初日子里过得特别美好。戴特列夫获准继续住在我这儿。我从一个全新的方面了解了戴特列夫,如果可能,我会更加爱他。他无忧无虑,快乐,颇有见地。我们是两个快乐的少年,或者装出是这样。

然后,出现了一个真正的问题。克劳斯,我妈妈的男友,因为戴特列夫而跑来找麻烦。他说,房子太小,不可能安置一个外来人。我妈妈无法驳倒他,我也无能为力。这就跟克劳斯命令我把哈巴狗送给人家那天差不多。于是,这种相当惬意的生活一下子结束了。三个星期之后,我不得不重新去上学,戴特列夫也不能再住在我这儿了。

在学校里,我根本不觉得我已经缺了三个星期的课。我反正早就赶不上了。我只有一个新问题,那就是吸烟。既然现在我已不沾海洛因,那么,一天我得吸四五包烟。我一支接一支地吸。上第一节课时我就因为没烟抽挺不住了,于是不得不走出教室去厕所,以便在那儿抽上几支。上学的第一天上午,我吸烟吸到了呕吐的地步,往字纸篓里吐。我几乎不在班上。

三个星期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没见到戴特列夫。第二天中午放学后,我怀着不祥的预兆乘车去了动物园。我的戴特列夫正站在那儿等嫖客。

又在这个令入恶心的火车站上等候令人恶心的嫖客,我觉得很恶心。可是戴特列夫说,他手头没有一点钱了,反正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戴特列夫现在又住在了阿克瑟尔和贝尔恩德那儿,每天都到车站来,每天都扎针。要是想见到戴特列夫,我就得去火车站。戴特列夫是我仅有的知心人。如果没有了戴特列夫,我不信自己还能活下去。于是,我也几乎每天都去动物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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